所喻杨、墨、乡愿、尧、舜、子之、汤、武、楚项、周公、莽、操之辨,与前舜、武之论,大略可以类推。古今事变之疑,前于良知之说已有规矩尺度之喻,当亦无俟多赘矣。
至于明堂、辟雍诸事,似尚未容于无言者,然其说甚长,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,则吾子之惑将亦可以少释矣。夫明堂、辟雍之制,始见于《吕氏》之《月令》、汉儒之训疏。《六经》《四书》之中,未尝详及也。岂吕氏、汉儒之知,乃贤于三代之贤圣乎?齐宣之时,明堂尚有未毁,则幽、厉之世,周之明堂皆无恙也。尧、舜茅茨土阶,明堂之制未必备,而不害其为治。幽、厉之明堂,固犹文、武、成、康之旧,而无救于其乱。何邪?岂能“以不忍人之心,而行不忍人之政”,则虽茅茨土阶,固亦明堂也;以幽厉之心而行幽厉之政,则虽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?武帝肇讲于汉,而武后盛作于唐6,其治乱何如邪?天子之学曰辟雍,诸侯之学曰泮宫7,皆象地形而为之名耳。然三代之学,其要皆所以明人伦,非以辟不辟,泮不泮为重轻也。
所杨、墨之为仁义:杨,即杨朱,字子居,又称阳生,战国时魏人,主张为我,近似于义。墨,即墨翟,战国时鲁人,墨家的创始人,提倡兼爱、非攻,反对儒家“爱有差等”,近似于仁。也 乡愿之乱忠信:语出《论语·阳货》。乡愿,指不讲原则、八面玲珑的好好先生。3 尧、舜、子之之禅让:古代部落首领的职位传贤不传子,尧禅让于舜,舜禅让于禹。子之为战国时燕王哙的相国,后哙让位于子之,事见《史记·燕召公世家》。4 汤、武、楚项之放伐:商汤放逐夏桀于南巢,周武王讨伐商纣于牧野,项羽杀义帝而自立为西楚霸王。5 周公、莽、操之摄辅:周公在周成王年幼时摄政,待成王成年后还政于成王,为后世典范,事见《史记·周本纪》。王莽以外戚居大司马,杀汉平帝,立孺子婴,自摄其政,后篡位,改国号新,事见《汉书·王莽传》。曹操讨伐董卓,迎立汉献帝,自任丞相,挟天子以令诸侯,其子曹丕废献帝,建魏国,事见《三国志·魏志》。6 武帝肇讲于汉,而武后盛作于唐:汉武帝时曾与大臣们议论立明堂之事,武则天曾毁乾元殿而立明堂。7 泮宫:西周时诸侯设立的大学。
你信中说:“杨朱、墨子的仁与义,乡愿的乱忠信,尧、舜、子之的禅让,商汤、周武王、项羽的流放与杀伐,周公、王莽、曹操的摄政,这些事烦琐而无从考证,又听谁的呢?更何况对于古今事变、礼乐、名物不曾考察识别,假如使国家建造明堂、设立学校、制定历法乐律、进行封禅大典,又能发挥什么作用呢?所以《论语》中所说的‘生而知之’,就是义和理。就像礼乐、名物、古今事变,也必须等到学习之后才有验证其是否可行的事例。这句话可以称得上是公理了。”
你所说的杨朱、墨翟、乡愿、尧、舜、子之、商汤、武王、项羽、周公、王莽、曹操等人的区别,同前面所说的舜和武王的事类似。至于对古今事变的疑问,前面在说良知时,已经用规矩尺度做过比喻,这里就不需要再多说了。
建造明堂、设立学校等事,似乎还不能不说。但是这些事情说来话长,姑且就你信中提到的来谈一下吧,那么你的困惑将减少一些。明堂、学校的制度,最早出现在《吕氏春秋》中的《月令》篇和汉代儒生的注释中,《六经》《四书》中没有详细记载。难道吕不韦、汉代儒生的知识超过三代的圣贤了吗?齐宣王时,明堂尚且还有没被毁掉的,那么幽王、厉王时,周朝的明堂应该都安然无恙。尧舜时住茅屋,垒土台阶,明堂的制度未必完备,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很好地治理天下。幽王、厉王时的明堂,是沿袭文王、武王、成王、康王时的明堂,但这并不能帮助他们避免天下大乱。这是为什么?这难道不正说明,用仁爱之心推行仁政,那么即使是茅屋和土台阶,也可以作为明堂;以幽王、厉王的心来行幽王、厉王的暴政,那么尽管有明堂,不也成了他们施行暴政的地方吗?汉武帝曾经与臣子们谈论过立明堂的事,武则天曾毁了乾元殿而修建明堂,他们治理天下的情况又如何呢?天子建造的学校叫辟雍,诸侯建造的学校叫泮宫,都是根据地形来命名的。然而三代时的学校,都是以明白伦理纲常为主要目的的,并非看样子像不像璧环,以是不是建造在水边为主的。
孔子云:“人而不仁,如礼何!人而不仁,如乐何!”制礼作乐,必具中和之德,声为律而身为度者者,然后可以语此。若夫器数之末,乐工之事,祝史之守。故曾子曰:“君子所贵乎道者三……笾豆之事,则有司存也。也”尧命羲、和,钦若昊天,历象日月星辰,其重在于敬授人时也3。舜在璇玑玉衡,其重在于“以齐七政”4也。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,而行其养民之政,治历明时之本,固在于此也。羲和历数之学,皋、契未必能之也,禹、稷未必能之也;“尧、舜之知而不遍物”,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。然至于今,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,虽曲知小慧之人,星术浅陋之士,亦能推步占候5而无所忒,则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、稷、尧、舜者邪?
封禅之说,尤为不经,是乃后世佞人谀士所以求媚于其上,倡为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费,盖欺天罔人,无耻之大者,君子之所不道,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。吾子乃以是为儒者所宜学,殆亦未之思邪?
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,以其生而知之也。而释《论语》者曰:“生而知之者,义理耳。若夫礼乐、名物、古今事变,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。”夫礼乐、名物之类,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,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,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。谓圣人为生知者,专指义理而言,而不以礼乐、名物之类,则是礼乐、名物之类,无关于作圣之功矣。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,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、名物之类,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;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。今学者之学圣人,于圣人之所能知者,未能学而知之,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,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?凡此皆就吾子之听惑者而稍为之分释,未及乎拔本塞源6之论也。
所声为律而身为度:意为大禹是标准的完人,他的声音是音律的标准,身长是尺度的标准。语出《史记·夏本纪》。也 “君子所贵”三句:语出《论语·泰伯》“曾子言曰‘君子所贵乎道者三:动容貌,斯远暴慢矣;正颜色,斯近信矣;出辞气,斯远鄙倍矣。笾豆之事,则有司存’”。笾为竹制器皿,豆为木制器皿,笾豆之事指祭祀礼仪中的具体小事。存,此指掌管、安排。3 “命羲、和”四句:意为尧命令羲氏与和氏,恭敬谨慎地遵循上天的意旨行事,观察推算日月星辰的运行情况,目的是制定和颁行历法。语出《尚书·尧典》。4 “在璇玑玉衡”二句:语出《尚书·舜典》“在璇玑玉衡,以齐七政”。意为舜观测北斗星的运行,以排列七件政事。天璇、天玑、玉衡,北斗七星中的三颗。七政,指日、月、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。《尚书·大传》则认为“七政者,谓春、夏、秋、冬、天文、地理、人道”。5 推步占候:推算历法,占卜天象。推步,推算天文历法。占候,观察天象变化以测吉凶。6 拔本塞源:意为拔除树根,堵塞水源,比喻从根本上破坏。语出《左传·昭公九年》。
孔子说:“人如果没有仁爱之心,有礼又如何!人如果没有仁爱之心,有乐又如何!”制作礼乐,必须具备中和的品德,只有声音可以作为音律、身高可以作为尺度的人,才能做这种事。至于礼乐器具的细节,那是乐工和祝史们的职责。所以曾子说:“君子重视的道有三个方面,……至于行礼过程中的具体事项,则由有关官员负责安排。”尧命令羲氏、和氏遵循天意,观测推算日月星辰的运行情况,他看重的是恭敬地授予百姓农时。舜观测北斗七星的运行,他看重的是“安排好七种政事”。这都是念念不忘用仁爱之心推行养育百姓的仁政,制定历法、明晓时令的根本就在于此。羲氏、和氏在历法和数学方面的学问,皋陶和契未必能比得上,大禹和后稷也未必有;根据《孟子·尽心上》中“尧舜的智慧不能知晓万物”的说法,即使尧舜也未必能做到。然而现在,遵循羲、和二人的方法再进行世世代代的修正积累,即使一知半解稍有智慧的人,浅薄的星象术士,也能正确地推算历法、占卜天象,那么难道后世稍一知半解稍有智慧的人反而比大禹、后稷、尧舜还要贤明吗?
帝王筑坛祭天的说法,尤其荒诞不经,是后世巧言谄媚阿谀奉承的小人为了向皇帝献媚,夸夸其谈,鼓动君心,浪费国家财物,可以称得上祸国殃民,是最大的无耻,君子是不会这样说的,这也就是司马相如被天下耻笑的原因。你却认为这是后世儒生所应该好好学习的,恐怕是没有认真思考吧?
至于圣人之所以是圣人,是因为他们生而知之。然而朱熹解释《论语》时说:“生而知之者,义理耳。若夫礼乐、名物古今事变,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。”如果礼乐、名物果真是成为圣人的功夫。圣人也必须等到学习之后才能知晓,那么圣人就不能称得上生而知之了。之所以说圣人生而知之,是专门就义理上来说的,而不包括礼乐、名物之类,那么礼乐、名物之类是和成为圣人的功夫无关的东西。圣人之所以生而知之,专指义理而不是礼乐名物之类,那么学而知之的人也只应当学习知晓义理而已;困而知之的人也只应当努力学习知晓义理而已。现在的学者学习圣人,对于圣人能知晓义理,不能去学习知晓,却反过来念念不忘地去探求圣人所不知晓的东西作为学问,这难道不是迷失了成为圣人的方向吗?以上这些都是针对你所困惑的而稍微加以解释,并未从根本上澄清问题。